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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燕强:真俗之境——章太炎的哲学观及其转变历程

点击次数:  更新时间:2025-10-10

摘 要真与俗是道家与佛教常用的概念,通常用以描述对于人的本质和世界本原的认识。章太炎关注真俗之境,曾以“转俗成真”和“回真向俗”概述其哲学思想的特质及其发展历程。佛、道传统中的真与俗是相对和相即的,两者相互含摄,且互相转化。章太炎哲学思想既有真与俗的分际,也可能介于真与俗之间,形成真俗相交错、相融摄的思想体系。“真”与“俗”所指称的学术形态或思想内容并非单一的,而应该是多元的,既指称思辨的形而上学,也指思想研究的方法论。章太炎始终坚持方法论之真,以实事求是之法考辨经史,同时借助佛学和诸子学探究形而上之“真”,又以经史、诸子和佛学追求经世致用之“俗”,表现出真是依俗转俗而成真,俗是依真转真而成俗,“真”与“俗”存在着互相依持而共在的关系。

关键词章太炎 真谛 俗谛 转俗成真 回真向俗

作者简介:黄燕强,探花系列 副教授。研究方向:先秦诸子学与中国近现代哲学,近年致力探讨经子关系命题与章太炎哲学思想。

文章来源《广东社会科学》2025年第4期

 

相较于道德、仁义、自然等备受瞩目的哲学范畴,“真俗”作为描述中国哲学之精神特质的概念,长期处于学术视野的边缘。在儒释道传统中,《老子》始言“真”字,用以诠解形而上之道德,《庄子》常用“真”或“真X”表达哲学理念,偶尔也与“俗”相对而论。然六经无“真”字,道家所谓“真”,儒家谓之“诚”,而儒家尤其关注俗世间。佛教有真谛和俗谛之说,因缘所生之事理曰俗,不生不灭之性理曰真,两者为意义相对的概念。比较而言,道家以“真”超越世俗,追求精神自由,也主张因应自然之随俗;儒家以“诚”贯通真俗,既指道德的最高境界,也指向俗世间的教化与秩序,所以儒家的“诚”与“俗”包括其内圣外王与修己治人之道。佛教以真俗二谛解构世俗,指向超越时空的圆照法界,两者为“不一不异”而圆融统一的关系。真俗范畴的内涵与外延在历史演进中不断丰富,其相互关系的复杂性不仅反映了中国哲学思维的深邃精微,也为当代人理解传统文化、思考生命意义和理解现象世界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。

值得关注的是,章太炎曾概述其学术次第说:“始则转俗成真,终乃回真向俗。”(1)这一表述既蕴含着对中国哲学思维特质的深刻把握,也构成其思想体系的核心线索。然则,在章太炎的思想框架中,何谓“真”?何谓“俗”?“真”与“俗”是否截然相对?抑或是相互融摄而统一?其思想从“转俗成真”到“回真向俗”的转折何时完成?又有哪些内在逻辑与外在因缘推动了这一演变?这大概是章学研究的核心议题,也是讨论最多,意见最为纷歧的问题。在此将对现有研究加以辨正,并结合儒释道传统而诠释“真”与“俗”的意涵,然后通观章太炎一生的思想历程,以揭示其“转俗成真”和“回真向俗”的内在理路及时代因缘,力图勾勒其哲学建构的完整图景。


一、“真”与“俗”之辨

真俗观是章太炎哲学研究中的焦点问题,综括相关研究成果,大致存在五种主要观点。一是从学术与政治的角度指出,“真”指抽象、思辨的哲理,“俗”指经验、现实的治道。“转俗成真”旨在建构圆融超迈的哲学体系,“回真向俗”意在昌明国学而救正社会风纪。(2)二是从学科与知识的对象指出,“真”指佛学,“俗”指儒学或经学。“转俗成真”是从儒家经学转向佛学,“回真向俗”则是从佛学回到儒学和经学,这用公式化的语言来表述是“儒—佛—儒”。(3)三是从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维度指出,“真”指齐物平等的哲学理论及真实世界,“俗”指遍计所执的是非妄念及现象世界,“转俗成真”是破除封执,证见无我,而“回真向俗”之“俗”是确立在“真”之基础上的“俗”,指“真妄一原”“事事无碍”的佛境世界。(4)四是结合体用范畴指出,“真”为本体,“俗”为功用,那么,“真”与“俗”原来不二,本是一源。“转俗成真”是探究世界本体,而“回真向俗”是即本体而彰明其功用。(1)五是从治学目的和方法的层面指出,“真”指实事求是,“俗”指学以致用。“转俗成真”是追求客观、实证的知识,“回真向俗”是以政术而经理国事。以上概述或未全备,亦庶几近之。这反映了学界关于章太炎真俗观的论辩愈益深入,见解也愈加纷歧。

需要辨析的是,在章太炎的自述中,“真”与“俗”均指学术而言,只是形态和旨趣有别。如果说“真”指某种哲学理念或形上理论,“俗”也应作如是观,它不仅指称经验现象或具体事物而已,乃是要将学术与政治或学术与现实相结合,以发挥学术的经国致用之效。同时,从章太炎的思想体系看,“俗”的所指未必即是儒学、经学或史学,也可能是佛学,或融通儒释道的学问;且未必是完全关注经验现象的知识而已,还可能是探究形上本体的智慧,“俗”则是致思于如何将形上本体转化而实践于人伦日用之中。就此而言,“真”与“俗”犹体与用的关系,体用不二,真俗亦不离不分,两者不是截然对立的,而是互相融摄的。由此,第一种观点对“俗”的界定是有偏颇的,第三、第四种观点论“真”与“俗”的关系则有合理之处。不过,“真”与“俗”的体用关系,不仅体现于《齐物论释》,而是贯彻于章太炎一生的思想体系中。论者揭示《齐物论释》包含“真”与“俗”的双重义谛,但并未通观章氏一生的哲学思想,展现其“真”与“俗”的转胜之全过程。

同时,“真”与“俗”可能指某种学术思想,但是否如第二种观点所言,“真”指佛学,“俗”指儒学、经学或史学,也是值得商榷的问题。就“真”的方面看,章太炎应用法相唯识学和华严法界观建构的真如本体论,此应属其所谓求“真”之学,然章氏依据《庄子·齐物论》所诠释的一往平等的齐物哲学,亦不得不谓之探究真际的原理。而且,“转胜”未必寓涵否定之意,如唯识宗所谓“转识成智”,应解作依持转化。如果说“真”包括两种学术形态,那么,章氏在自述中说的“见谛转胜”,不仅体现于“真”与“俗”之间,在“真”和“俗”之内也可能存在多重转胜,且每一次“转胜”未必是以否定前期思想为前提,而可能是引入更为多元的思想资源,对一贯之道进行更具纵深的论证,如从佛学之真向齐物哲学之真的转进,即未必表现出否定性的逻辑。

就“俗”的方面看,无论是以儒学、经学或史学,还是以诸子学来指代“俗”,这都是有问题的。因儒学是一个全称概念,代表了一种思想流派,而章太炎早年虽未激烈地诋孔,且推崇荀子,但他对思孟学派和宋明理学持批评意见。若以全称之儒学来界定“俗”的内容,定然会引起歧义,遮蔽了章氏对儒学的扬弃。而且,前后之“俗”所指称的学术形态是否一致,这是需要细致辨析的关键问题。章太炎自述前后阶段之间是“转胜”的关系,这表明前后之“俗”的内容应是不尽相同的,也不大可能指称同样的学术形态,更不可能皆指向全称式的儒家学派。因此,如果说章太炎前期的“俗”指东渡日本之前的著述,那么“俗”指称的知识对象应包括其探究先秦诸子学的作品,这是他遭遇衰微之世,而从荀子、韩非、管子、墨家等寻求政术,以为经国济民之用。至于经史之学,则如第五种观点所言,章氏用汉学家实事求是的训诂学方法,考证其文字、音韵的本义,以求还原六经和国史的真相。如果说章氏后期的“俗”,主要指其囚禁龙泉寺至晚年的著述,那就包括融通儒释道的《菿汉三言》及其在苏州开办讲习会所演论的国学,这也不可化约为儒学而已。所以,唯有如此细致地辨析“真”与“俗”的意涵,方可展现其思想多次的“见谛转胜”及其演进的内在理路。

至于“真”与“俗”的转胜发生于何时,又是因何种缘由而促成,学界的意见并不统一。侯外庐是以民国初年为界,称章太炎从事光复革命为“俗”,民国以后从事共和事业则为“真”,晚年又以唯心观调和真俗。(1)此说较为模糊、笼统,既未阐明章太炎真俗观的意旨,在时间断限上也明显背离了章氏的自述。王汎森认为,“转俗成真”发端于章氏在狱中研读佛典,《齐物论释》的完成则标志着章氏思想进入“回真向俗”阶段。(2)诚然,章太炎的自述提及系狱西牢和幽禁龙泉之事,这是他一生中遭遇的两次困厄,对其精神和思想的触动甚大。陈平原依此时间节点指出:“倘以这假定性的‘真俗’说衡量章氏一生,其‘转俗成真’与‘回真向俗’恰好落实在两次系狱。”(3)笔者认为,现实遭际可能成为其思想转变的“外铄因子”,而章氏思想所内含的发展逻辑与基本趋向,则构成了其思想变迁的“内在理路”,这应该从章氏的著述中寻求。因此,“真”与“俗”相转胜的时间断限,应以某部具有转折性意义的代表作为标志,而非以系狱、幽禁等政治事件为准,因后者并不能展示章太炎思想演变的实质,也未能呈现“真”与“俗”的学术形态及其内涵。既考虑事件对思想的影响,又以著作的撰述为依准,那么,两次系狱前后的著作,应是最能反映章太炎的真俗转向之实质与缘由。但“真”与“俗”是相互含摄的,似乎很难以某部著作或某个事件,作为其真俗转向的确定界限。张志强便是结合著作与事件来推论的,他按照“俗—真—俗”的模式,将章太炎一生的思想分为三个时期。一是囚系上海之前的阶段,也可称之为《訄书》的时代,注重经世层面的“俗”;二是囚系狱中读佛典,对“真”的追寻之发端和开展的阶段;三是《齐物论释》标志其求“真”原理的最终完成,从而实现“回真向俗”的阶段。(4)张氏所论深化了王汎森的观点,也修正了陈平原的说法。其中以《齐物论释》为真俗转向的高峰和起点,此说甚有见地,深入洞悉章太炎思想演变的情实。

如果从形而上学维度审视章太炎思想中的“真”,其“转俗成真”大概发端于狱中研读佛典时,而出狱东渡日本后,他对“真”的追寻进入体系性的学术建构阶段。关键问题在于,“真”表现为何种学术形态,其核心要义又是什么?如果说,这一时期的“真”是针对反满革命的形势,回应改良主义、无政府主义等思想论调;那么,我们可能要怀疑,这些都是属于经验世界的现实问题,对此所做出的回应,及由此而阐发的哲学思想,在求“真”中即蕴含救俗之意。事实上,章太炎思想中的“真”与“俗”并非二元对立的,而是如“体用”般相互含摄,他对形上本体之“真”的哲学建构,其终极旨归仍落于经验世界的现实功用。如他以佛学与诸子哲学为理论武器驳斥康有为的改良主义,为反满革命提供思想合法性的论证。只是,这样的表述并未能如实地说明“真”所指称的学术形态是什么,其核心内容又是如何通过逻辑推理而展开的。在此语境下,王汎森、张志强等学者将《齐物论释》视为章太炎“转俗成真”的思想巅峰与“回真向俗”的逻辑起点,这一判断颇具洞见。但在章太炎自述中,他把诠解《齐物论》和阐扬佛学皆归入“东走日本”之时,这似乎提示我们,他将两者均视作求“真”的阶段。需要进而说明的是,《齐物论释》显示了“回真向俗”的端倪,然章氏由“真”而完全转向“俗”,应如其自述所云,是在“厄于龙泉”的癸甲之际,其代表作为《检论》《菿汉三言》等,这些标志着其思想重心从形上思辨转向对具体历史文化、社会伦理的关注。无论是《检论》,还是《菿汉三言》,抑或其晚年讲演的国学,均不可化约为儒学,而表现出超越单一儒学框架的多元取向。因此,这一时期的“俗”,自然不能等同于“儒”。

概括而言,关于“真”与“俗”的内涵之所以意见纷歧,是因章太炎思想既有弘博的经纬,还有蜿蜒的阡陌交通于其间。经纬可能是“真”,也可能是“俗”,阡陌则可能介于真俗之间,由此构成真俗相交错、相融摄的思想体系。尽管研究者可以根据“俗—真—俗”的模式,将其一生思想分作三个阶段,但他在每个阶段所从事的学术研究和哲学创造,并不局限于某个学科或某一思想流派。而且,每一阶段的中心思想亦可能发生前后变迁,甚至是一个阶段、一部著作就包含着“真”与“俗”的双重义谛,如第二阶段及其代表作《齐物论释》就内含“真俗不二”的思想特质。不仅“真”与“俗”所指称的学术形态或思想内容不是单一的,而应该是多元的,“真”与“俗”甚至不单纯指称学术思想而已,还指称思想研究的方法论,如章氏在自述中提及的考据学、逻辑学和因明学。这提示我们,应当对“真”和“俗”做动态的、多元的和长时段的考察,那些将“真”和“俗”确定为某部著作、某种思想流派或某个时间节点的说法,都是值得商榷的。


二、“真”与“俗”释义

以上评述表明,关于章太炎真俗观的探究,学者通常是从形而上与形而下、学术与政治、体用论及方法论等维度,辨析章氏思想中的真俗面向,较少从概念上考究“真”和“俗”的本义、来源与内涵,及其如何随章氏思想的演变,而表现出前后之差异与真俗之重叠。在此将应用语文学方法,进行概念意涵的探源,说明“真”与“俗”在儒释道传统中的究竟所指及其相互关系,借此说明章太炎真俗观的义旨。

从字源学的角度说,“真”字的本义,《说文》曰:“仙人变形而登天也。”这大概是采用神仙家的说法,似为后起的观念。与“仙人”意涵相近的,是《庄子》常称述的“真人”,指存养本性或修真而得道者。这表明,在道家传统中,“真”属于道德哲学的范畴。如《老子·五十四章》云:“修之于身,其德乃真。”亦如《庄子·秋水》曰:“谨守而勿失,是谓反其真。”此均指人的自然本性,返归于自然真朴,就是体道的境界。同时,《老子·二十一章》描述本体之“道”的性质谓:“其中有精,其精甚真。”如果“精”是指“气之极”,万物因得阴阳之气而其真性乃定;那么,“真”不仅是指向人的,也是指宇宙万物的自然本性。(1)“真”因而具有普遍的、形而上的意义。如《庄子·齐物论》云:“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”此指超越于个体、精神世界、万物之上的主宰。(2)又《列子·天瑞》曰:“归其真宅。”张湛注:“太虚之域”,(3)即宇宙的本真或本原,亦有普遍、超越之义。如此,“真”又属于形而上学的范畴。

与“真”相对的“俗”,《说文》曰:“习也。”人与人相互效仿而成习俗,引申为世俗、凡俗之意。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指出,六经无“真”字,而《周礼》有“礼俗以驭其民”和“以俗教安”等语。(1)儒家经典言“俗”者,大体指习俗、世俗、凡俗等意思,主张用礼仪教民化俗,故其论世界的本质及人的本性,均不超离于俗世间,宣扬一种积极地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处世态度。如段玉裁所言,儒家的“诚”含摄“真”之义。《中庸》谓:“诚者,天之道;诚之者,人之道。”由“诚”而臻至的天人合一境界,就其自在与自由言,与道家所谓“真人”未尝不可通约。但儒家的“诚于中”,必定要“形于外”,此为尽己、推己的忠恕之道,恰与《庄子·德充符》讲“才全而德不形”者相反。这种差异体现了儒道对“俗”的理解及其指向的世界观、人生观、道德观所见不同,儒家是通过教化而导民成俗,道家则因应自然而超越世俗。

先秦道家也是在上述字源义上界定“俗”的内涵,但在如何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态度上,则与儒家殊途而两行。《老子》八十章曰:“安其居,乐其俗。”此指习俗。又《老子》二十章云:“俗人昭昭,我独昏昏;俗人察察,我独闷闷。”昏昏、闷闷是体道后所呈现的自然本性,昭昭、察察则违背人性的自然。这暗含了真与俗的范畴,二者均用以称述人的道德,但其分别指称的道德境界恰是相对的。《庄子·大宗师》借孔子之言评论“方外”与“方内”,前者犹太虚之域,是真人所逍遥无为的世界;后者指经验中的现象世界,作为儒家的孔子,他主张方内之治必以世俗之礼。《庄子·渔父》同样借孔子之言曰:“真者,精诚之至也。……礼者,世俗之所为也;真者,所以受于天也,自然不可易也。故圣人法天贵真,不拘于俗。”这不仅含蓄地说明,“真”与“俗”分别指称两种不同形态的世界观,同时指称两种不同意涵的道德观。“法天贵真”的道家崇尚自然无为,“拘于俗”的儒家乃注重礼义节文。《庄子》其余篇章均是在世俗、凡俗、习俗等意义上界定“俗”的概念,并认为趋俗、随俗将有殉物滑欲、离道失性之危,即为物异化而丧失自然的真性,因而主张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,而不敖倪于万物”(《庄子·天下》),人与物各任自然而两行。不过,道家是如司马谈所谓的“务为治者”,并非宣扬完全超离尘俗的出世哲学,而是持守“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”(《庄子·天下》)的人生态度,在排遣名相之后,建立齐物平等的世间,故道家所谓“真”,乃在某种程度上含摄了“俗”。

佛教的真俗观又与儒道两家的立说相异。三论宗的《中论·观四谛品》和《百论·破空品》皆谓,诸佛说法常依世俗谛和第一义谛(真谛),可见真俗二谛是佛教的基本原理。佛教以圆成实性为究极境界,其证悟法门是教人破除人我执与法我执而体认究竟实相,于是从事物的两个对立方面互成互破,排遣一切执着而显现真实,因此佛教各宗特别重视二谛的应用。然小乘的一切有部和经部师及大乘的中观学派在解说二谛时,其立论或有异同。(2)章太炎采用的是中观理论,根据印顺法师《中观今论》的诠解,“谛”指的是真理,“俗”是浮虚不实义,“真”是性空实相义。真俗二谛是事物所具有的两种真理,俗谛是指肯定事物所以存在的道理,真谛是指否定事物有其实质的道理。凡是从时间、空间上由于经验或习惯所观察的事物原理(有)名为俗谛,觉悟者由究竟处体验事物的真实情况(空)名为真谛。佛法教化世人由迷启悟,即凡证佛,主要以此二谛为立教的根本方式。众生因无明迷执,遍计一切法为真实存有,因而引起生死流转。要使众生排遣名相,由破除人我执与法我执而得解脱,必要了悟诸法皆非实有,悟得法性本空为胜义谛。需要注意的是,世俗既是浮虚不实的,何以也称为谛?从中道的角度说,世俗虽是虚妄颠倒的,但在世俗共许的认识上,仍有其相对的确实性、妥当性。一切世俗法,从世间的立场,可以分别为真与假、是与非等,在此意义上的俗谛,就是世间的真实,但不是真谛意义上的究竟真实。故以中道观之,“真谛离有离无,俗谛即有即无”(昭明太子《解二谛义》),一切法既不是“有”,也不是“空”,既不离“有”,也不离“空”,虽说因缘“有”,但是体性“空”,虽说体性“空”,又不妨碍其因缘“有”,从“有”悟“空”,从凡入圣,就世俗谛而体悟胜义谛,这是中观论的宗旨。如龙树说:“若不依俗谛,不得第一义。不得第一义,则不得涅槃。”(《中论》)中观派既依真谛说空(性空),又依俗谛说“有”(假有),假有与性空是一致的,真谛与俗谛也是相印的。此即如僧肇的“不真空论”,由不真空故三谛圆融无碍。(1)因此,真俗二谛包含佛教的世界观,如何超离俗谛而证悟真谛,这又涉及人性论与工夫论的问题。

概括而言,在儒释道的传统中,“真”与“俗”皆指向世界观与道德观的双重维度。那么,儒释道如何界定真与俗的关系?首先就儒家而言,六经虽无“真”字,但先秦儒家经典中的“诚”字有真实、无妄、精纯、专一等义。前引《庄子·渔父》篇的孔子之言曰:“真者,精诚之至也。”“诚”之精而至就是“真”的境界。《中庸》云:“诚者,天之道也;诚之者,人之道也。”“诚”既是天地宇宙的本体,当天道之诚的普遍绝对性下贯到人性之中,“诚”又指人先天本具的道德善性,它兼备天道观与人性论的内涵。如何“诚之”,这涉及道德主体的修养功夫,也关系道德教化的风俗问题。由此,“诚”含摄了“俗”,“诚”是形而上的本体境界,“诚之”是如何体悟形上本体的方法,也是化民成俗的道德实践。如果说“诚”相当于“真”,那么,儒家所谓“真”与“俗”,就是两者相互含摄而表现为体用关系,或者说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。就道家而论,本体之“真”乃如“道”之“无”,现象之“俗”即是“有”,前者是形而上的道体,后者是形而下的器用。从“有”生于“无”的角度说,“真”和“俗”亦可谓体与用、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。道家主张自然无为,不以积极有为的态度对待“俗”,但不否定经验现象中的俗世间,及世间中一切事物的真实存有性,提倡随顺自然,任物自尔、自化,不像儒家那般注重道德教化,故真俗之间未必表现为学术与政治的关系。佛教更进一层,不仅反对道德与政治教化,乃至称现象世界为虚幻,世间本无造色种子,万物不外是因缘之聚散,故世间的一切事物及人自身皆无自性。只是,“由胜义谛,故非有色,于中无有诸色法故。由世俗谛,故非无色,于中说有诸色法故。”(《瑜伽师地论·真实义品》)世界的本真原是性空,凡俗的意根执恒审思量、执阿赖耶识而分别人我、法我,因是造就虚幻的、相对的境域和现象。唯证得阿摩罗识为真宰,然后幻我本无而可丧,真我常遍而自存,这是佛教所谓的转俗成真。故在佛教而言,作为体性之“真”与作为名相之“俗”是相对的。在中观的立场上,“真”是指究竟实相,而“俗”的存有性也得到某种程度的认可,故两者或可界定为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。然形上本体之“真”不以开显形而下的俗世间为目的,而通过排遣俗世来显真、证真,两者自然不存在所谓体与用、学术与政治的关系。由此可见,儒家以积极入世的姿态而要移风易俗,道家以无为即世的态度而主随顺俗情,释家则以超脱避世的方式而排遣俗世间。各家对“俗”观念的理解不一,及其对待“俗”的方法有别,却又不妨碍儒释道共同分享求“真”的理想,那是真实的自由世界和即凡而圣的道德境界。

总之,从“真俗”范畴来理解和比较儒释道的异同,或是以此而融会和贯通儒释道的思想,藉此观照诸家如何界定形而上与形而下、体与用、学术与政治的关系,可谓是一个方便法门。尽管“真”与“俗”呈现的是,儒释道把世界厘分为本体界与现象界,但两者并非是截然相对的,而表现出彼此相即的一体性。这就意味着,“真”作为“俗”的根源,“俗”乃作为“真”的条件而存在,两者相互含摄,且互相转化。正是在此意义上,章太炎的“转俗成真”和“回真向俗”才具有可能性,而其所谓真俗之间的关系,也不是体现为非此即彼的相对性,而是在相互含摄与转化中,呈现出彼此相即的一体性。同时,儒释道都具备“真”与“俗”的观念,皆关注“真”与“俗”的问题,章太炎的哲学思想通观和融会儒释道,故其真俗观念似非仅源自佛教的真俗二谛说,而是兼采儒释道之义,其思想中“真”与“俗”的所指也不是局限于一家一派,而是折中且调和于儒释道之间。


三、“真”与“俗”之转胜

“真”与“俗”是章太炎终生持用的范畴,但他对这组范畴的诠释存在前后之变的问题。大致说来,章氏早年是在经史传统的意义上做解说,偏向于学术与政治及方法论的维度。在潜心佛学和庄学期间,他的解说偏向形而上与形而下及体用论的维度。章氏晚年乃综贯这两个维度,结合其演论的经学、小学、史学、子学和佛学等,时而交互应用之。这意味着,“真”与“俗”的意涵并非一定的,其在章太炎思想历程中,往往因章氏在不同时期的侧重有别,“真”与“俗”所指称的知识对象,及其所呈现的学术形态,均可能存在特别的指谓。学界关于章太炎的真俗观及其转胜过程的探讨,其中值得商榷或可议论者,已如前文所述。在此,我们将结合儒释道的真俗观,并通览章太炎思想的演变历程,考察其在不同时期的表现形态,说明“真俗”在章氏思想中的究竟所指及其相互关系,探寻其真俗转胜的内在理路。

首先,章太炎经史之学中的“真”与“俗”。学界或用“学以致用为俗,实事求是为真”来解读章太炎思想,说明其救世情怀与治学方法。从这个角度说,章氏的经史之学确实体现了真与俗的双重义谛。我们知道,晚清经学重现今文学与古文学相争胜的局面,今文学家称六经是圣人为后世制法的圣典,其中蕴含微言大义,作为古文学家的章太炎乃主张“六经皆史”,认为孔子编撰六经如同刘歆的校书中秘,都是为中国文化整理和保存史学文献,而非为后世制法,故不可通经致用。两派的治学宗旨和方法虽未必如廖平所谓孔学与史学、义理与考据、求是与致用等判然相对,但相比今文学家侧重微言大义的诠释,古文学家尤其注重文字、音韵和典章制度的考证。章太炎曾在杭州诂经精舍求学八年,师承俞樾而赓续乾嘉朴学的宗脉,治学专尚古文经典。他反复申说:“六艺,史也”,(1)六经是记载上古历史事实的典籍,经书的研究只在求是存真,客观地还原历史的真相,如此而已。如章氏称:“说经之学,所谓疏证,惟是考其典章制度与其事迹而已,其是非且勿论也。”(2)历史上的“事迹原理”是客观地存在过的,只要用考据方法将其梳理证明而训释清楚即可,“略如写真,修短黑白,期于肖形而止”,(3)如其所是地呈现文本原意和历史原貌就可以,无须进行义理的发挥。故经史之学的研究旨在求是存真,凡空言义理者皆未免牵强附会。

然则,如何求是,何谓存真?章氏尝言:“少时治经,谨守朴学,所疏通证明者,在文字器数之间。”(1)朴学讲究实事求是、无征不信,其研究对象为文字器数,其学术旨趣则在于存真。章太炎注重朴学方法,他甚至把道德范畴和问题做科学化的解释。如他曾对孔子的忠恕之道另辟新解,“忠”指“周以察物,举其征符而辨其骨理”,“观其殊相,以得环中”;“恕”指“闻一以知十,举一隅而以三隅反”,“善比类”而“疏通知远”。(2)用现代话语表述,“忠”是从诸多具体事物或事实中概括出一般原理,“恕”是从一般原理推演出特殊情况下的结论,这实则是章太炎所谓归纳与演绎二途,也是梁启超、胡适说的科学方法。他曾评论佛学:“以分析名相始,以排遣名相终,从入之涂,与平生朴学相似”,(3)名相的分析与排遣略如朴学方法。故就方法论而言,章太炎对经史之学及佛学的研究,所从入之途皆是对文字和概念(名相)进行科学实证的考究。如果说章太炎专修佛学的志趣,开启了其思想的“转俗成真”,这就意味着,“真”包括两层意涵,一是方法论之真,二是形上学之真。前者是以方法之真而考察历史上客观存在的俗世间,后者是以形上之真而证明俗世间的虚妄,所以说“真”与“俗”是互为前提性的存在。

其次,章太炎诸子学研究中的“真”与“俗”。如同经史之学一般,章太炎终生讲论先秦诸子学,在真俗问题上亦有前后之变的现象。《膏兰室札记》(以下简称《札记》)主要收录章氏早年校释经书和子书的成果,通书为考释驳论性著作,共四百七十四条,其中考辨儒家经书者仅八十余条,而考释诸子书者达三百五十余条。《札记》成书于“言稽古之学”特盛的考据学氛围中,如同其谨守朴学而研治经史,他同样是“以经学家实事求是之法读子”,(4)着重于文字、音韵、器数的训释。《訄书》收录的诸子学研究文章,虽涉及诸子的思想义理,然大体上是“略识微言,亦随顺旧义耳”,(5)较少深观独造的创新性诠释,遑论建构形上学体系。在转向佛学以探求真谛后,章氏又以为“释迦玄言,出过晚周诸子不可计数”,(6)乃潜心佛学而在发明“五无”和排遣“四惑”中,探寻宇宙、世间和人类自我的本真。及至撰写《齐物论释》,乃博采瑜伽、华严、法相等教义,演论一往平等之谈的齐物哲学,从而将形上之真与形下之俗融会贯通。因此,章太炎在诠释齐物妙理之前,如果说其诸子学研究亦有所谓的“真”,那就是求是之方法论意义上的真,而非本体论或形上学意义上的真。

至于章太炎诸子学思想中的俗之面向与转变,从早期作品《膏兰室札记》的管、墨之学,到《訄书》的荀学和法家,然后到中年论著《齐物论释》的庄子哲学,再到晚年的《菿汉三言》等著述融通孔老庄之学,这一演变理路是和时局及思潮的变化息息相关的。其中,《札记》和《訄书》是以实证方法之“真”,寻求经世致用之“俗”,故“真”与“俗”表现为学术与政治的关系。《齐物论释》和《菿汉三言》不再局限于实证方法,而且突破“略识微言,随顺旧义”,根据“子学即哲学”的观念,博采佛学、西学以诠解孔老庄,故其所追求的是形而上之真,及其如何转化为形而下之俗,在这种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相互依存中,同时内含体与用的关系,反映出“真”与“俗”是相互含摄的。章氏说:“若夫周秦九流,则眇尽事理之言。”(1)“事”指典章器数,“理”指形而上学,两者分别指称“俗”和“真”,并共同蕴含于周秦诸子学之中。所以,从章太炎的诸子学研究看,“真”与“俗”的内涵及其指称的知识对象皆有前后之变,其晚年的“俗”包括了孔老庄之学,不可简单地等同于庄学或儒学。

其三,章太炎佛学研究中的“真”与“俗”。学界普遍认为,章太炎主持《民报》期间发表的佛学系列论文,反映了其思想已由考究历史事实之俗,以及寻求诸子致用之俗,转向探绎佛教言说的究竟实相,即是诸法性空的真谛境界。同时,相对于前文所述的方法论之真,这是一种超越言语,直探世界本质的形而上学之真。但这种真际之学,并非如哲学家所建构的形上本体之说,因为在章太炎看来,“自来哲学宗教诸师,其果于建立本体者”,无论是柏拉图的“伊跌耶”(idea,理念),还是康德的“物如”(物自体),抑或萧宾诃尔(叔本华)的“先在观念”,以及唯物论者所谓极细微的阿耨、钵罗摩怒、电子、原子等,凡此无非是“于本体之中,复为之构画内容,较计差别”,实则是“于非有中起增益执,其本体即不成本体矣”。(2)在俗谛层面,人们通过逻辑思辨而描述世界的本原,那是本心因缘外境而起的妄见,实则“宇宙本非实有,要待意想安立为有”,(3)宇宙万象是由意识周遍计度刻画而成,本来性空而无自性,只要超离无明意识,泯灭分别妄念,就能照见真谛,体证万法之真如法性。

章太炎否定了现象界诸事物的客观实在性,也否定了思维与存在、精神与物质的内在统一性,唯有真如是绝对无待的宇宙本体,具备完全不依赖于意识活动的客观实在性。如他说,真如“在遍计所执之名言中,即无自性;离遍计所执之名言外,实有自性”,(4)真如本体不依存于名言和意识,因意识活动是纯然主观的妄念,名言反映的是意识的分析活动,一切名言不过是随俗谛而说为假有,在真谛层面,名言根本没有固定的含义和恒常的属性。章氏指出:“夫就胜义言之,名、相二者,皆由分别妄念所成。若就俗谛言之,相则在物,可认为真;名乃在心,惟认为假。”(5)俗谛所谓“名相”既是分别妄念所生,那么,真如本体的证悟便须超越主观意识活动所产生的一切观念,排遣构成观念系统的所有概念和范畴,诸如色空、自他、内外、能所、体用、一异、有无、生灭、断常、来去、因果等,由分析名相而排遣名相,超越由名言和意识所造成的种种分别,随即呈露真谛,证见真如。这种排遣名相的方法,章太炎曾说其近似朴学,因唯识宗的因明学是以理性为出发点的论辩术,其在语言思维上遵循一定的语法规则,并运用概念、判断和推理等形式来检验观念或命题的真实性,即以求证论题的真实为宗旨,可谓是一种探寻究竟真理的逻辑学。如前所述,章太炎的二谛说源自中观学派,此派反对正理学派的形式逻辑思维方法,在论证真谛与俗谛的相印中,体现了中道的辩证逻辑思维。章氏肯定归纳与演绎相互为用的科学论理,他对名相的分析和排遣就是辩证逻辑的应用。由此,章太炎是以方法论之真而排遣形而下的名相之俗,进而探寻形而上的究竟实相之真,其所转向的“真”也就具有双重义谛。而他在《建立宗教论》《人无我论》《五无论》《革命道德说》等宣扬勇猛奋矜之气和持世救俗之德,以响应当时的革命潮流。这种“俗”亦内含双重义谛,一是指世俗谛,一是指俗世间,章氏通过佛理而追求的形上学之真,自然是要排遣世俗谛,但并不超离于俗世间。正是在此意义上,章太炎佛学的“真”已然含摄了“俗”,两者体现为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。

其四,章太炎《齐物论释》和《国故论衡》中的“真”与“俗”。章太炎《齐物论释》的宗旨,非惟寻求经国之政术,证验现象之俗世间而已,他在探究如何安立俗世间,即究竟要设计何种形态的世间法时,又为其理想中的平等世间法,建构了形上学的理论基础。根据前文对“真俗”的解释,如果说经验现象的俗世间属形而下层面,那么,关于平等的形上学理论就是所谓的“真”,《齐物论释》的形下之“俗”与形上之“真”是相互依持而含摄的。既然章太炎发明齐物哲学是要经世致用,那么,“真”与“俗”又表现为体与用、学术与政治的关系。笔者曾撰文指出,《齐物论释》发明平等所内含的普遍主义之特质,称宇宙中凡时间、空间、人性、死生、语言、是非等,莫非是空,皆无自性,故一往而平等。章太炎为此建立了平等的形上学理论,论述了“无我证真”而通向平等的工夫论,且创立了平等的世间法,旨在使“不齐而齐”的平等理论转化为现实的社会秩序。事实上,玄学的《齐物论》与政治批评的《齐物论》在章太炎那里始终是结合在一起的。(1)如果说形上学和工夫论是探究抽象的玄理,论证平等的世界观及平等如何可能的方法论问题;那么,阐述何谓平等世间及如何确保世间的公平正义,就属于政治思想的层面。这用章太炎的话语表达,前者是求真,后者是随俗,《齐物论释》包含“真”与“俗”的双重义谛,显露了章氏哲学“回真向俗”的转变。(2)只是从章太炎的“以佛解庄”看,《齐物论释》的形上之“真”是佛学与庄学相融通的结果,可见其思想的转变未必表现出对自我的彻底否定,后期的“真”或“俗”不一定是对前期的“俗”或“真”的革命,实则乃维新式的改良而已。

如果说,《齐物论释》包含“真”与“俗”的双重义谛,《国故论衡》也应作如是观。一方面,其表现为由方法论之真而求国史之俗。上卷小学十篇是一部语言文字学的论纲,章氏应用实事求是的方法,上探语源,下考流变,阐明语言源起、语音流变和声韵原理等。章氏特别指出:“盖小学者,国故之本,王教之端,上以推校先典,下以宜民便俗。”(3)小学既是求真的方法,由小学而入经史,则经史之学可信;小学还是古代君王推行伦常及政治教化的发蒙之术,著录了道德、政教之理,旨在引导民众的知与行而化民成俗。章太炎借鉴西方的社会学理论和方法,从中国语言文字学中发现古代的风俗人情,藉此激动种姓,增益民众的爱国热情,从而推进革命光复运动。另一方面,其表现为即形上学之真而求形而下的救俗之用。如《国故论衡·原道下》说:“道者,内以尊生,外以极人事。”尊生之道犹佛教所谓“真如”,为宇宙万物之所以成立的本体;人事之道犹庄子的齐物平等之论,旨在“推万类之异情”,故“其道在分异政俗,无令干位”。(4)《辨性》上下篇发明万物皆无自性的道理,阐述道德的本源及体道的工夫论等问题,并从政教礼俗中寻求明征,以证验其建立的道德形上学理论。由此,《国故论衡》的“真”与“俗”兼具形而上与形而下、体与用、学术与政治等多重关系。

其五,章太炎《菿汉三言》中的“真”与“俗”。幽禁龙泉寺期间,章太炎经常与弟子吴承仕论学,口授玄理及讽时之言,并于民国五年汇编成《菿汉微言》刊行,加上后来的《菿汉昌言》《菿汉雅言》而合称“三言”。章氏的“三言”通过回归原典的方式,选择《周易》《论语》《老子》《庄子》组成新的经典系统,我们称之为“四玄”。章太炎为“四玄”建构了“无我”的一贯道体,以及忠恕、克己与绝四的修养工夫论,还有平等的世间法。如章氏诠解《周易》乾元用九、坤元用六的含义,说是教人断除一切因万千色相而生的烦恼障和所知障,令自心本体无生灭变迁而安立常住,进而证悟真如之道,臻至圆满觉悟的涅槃境界。章氏指出,老子之道的最高处体现在常、无、无我、无所得等概念中,凡此指称道德之极则,可归结为“无我”之义。他还以阿赖耶识恒转如瀑流解释孔子“川上之叹”的时间意识,称孔子通过“绝四”的工夫,不仅将末那识断尽,使意识不再恒审思量或恒转如瀑流,忘却时间与空间,且将八识舍去,了悟主体之“我”本无自性而非实有,并破除分别智而舍离主观、客观的名相,令人我执与法我执一同断尽,在与大道的同一中趣入“无我”境界,从而成立一个“以自识立宗”之“我”。章氏又指出,《庄子·逍遥游》纯是发挥“常乐我净”一语,即舍离遍计、依他而入圆成实性的无我之境。他还多次强调,“四玄”为开物成务之书,所说皆内圣外王的世间法,其究竟旨趣则在于建立平等世间。可见,章太炎“四玄”学同样呈现出“真俗”相含摄的一体性,两者表现为体与用、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。(1)

其六,章太炎晚年国学思想中的“真”与“俗”。章太炎晚年专心著述和讲演国学。一方面,从章太炎多次宣讲读经、读史有利而无弊看,他大体上是回到了早年治学的宗旨,即以考证经史之学而保存国俗,并以国粹而激动种姓,这属于“俗”的层面。章氏晚年特别表彰《大学》《儒行》《孝经》《丧服》等四篇经学文献,发明其中的修己治人之道,藉此提倡儒家的伦常道德和礼仪习俗。他在讲论先秦诸子学时,特别留意道家、墨家、法家的政治思想,尝试证明自由、民主、共和等学说古已有之,且相较西学而言,诸子所论契合本土的国俗、国性。如果说章太炎晚年回向的“俗”是指致用之学,那么,其指称的知识对象不只是经学和儒学而已,还包括儒家之外的先秦诸子学。另一方面,章太炎终生持守朴学方法,他讲致用通常是以求是为基础,即便是对哲学或义理的探究,他也把朴学作为从入之途。如他中年撰写《齐物论释》之前,先做一部《庄子解诂》,疏通《庄子》一书的文字音韵,然后再演绎其中的妙理,此即戴震所谓“由字通词,由词通道”的方法。章氏晚年在与胡适辩论墨学时,仍然强调:“校勘训诂,以治经治诸子,特最初门径然也”,(2)又说诸子学的研究“非深通小学者莫能理也”。(3)但他认为,子学即是哲学,研究子书的究极是阐明义理,其中包括诸子对形上本体的认识。由此,章太炎晚年思想同样含摄方法论之真和形上学之真,真俗之间依然表现为形而上与形而下、求是与致用的关系。


四、结 语

综上所述,“真”与“俗”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对重要范畴,儒释道关于形而上与形而下、体与用、学术与政治、求是与致用等方面的思考,凡此包括宇宙论、本体论、人生观、工夫论、方法论等问题,均含摄于诸家的真俗观之中。可见,章太炎用“真俗”范畴来描述其思想演变的内在理路,不单是因其思想兼具“真”和“俗”的特质,也是基于他对儒释道之核心精神的体认。尽管儒释道对“真”与“俗”的界定和追求存在差异,但诸家并未割裂真俗之间的联系,两者不是对立的,而表现为一致的、相印的关系。章太炎的真俗观也是如此,彼此相互含摄和互相依持,只是在不同的思想阶段而有所侧重。相较于儒释道的真俗观,章太炎思想呈现出一些个性化的特点。一是章太炎始终坚持方法论之真,无论是对经史之俗的考证,还是对形上之真的建构,他都强调实证方法的重要性,这反映了他的朴学家本色。二是代表经世致用的“俗”,其指称的知识对象包括经史、诸子和佛学,然代表形而上学的“真”,则通常是指向佛学和诸子学。三是章太炎侧重于求“俗”或求“真”的时期,皆不废弃与之相对的“真”或“俗”,此即文中反复申论的观点:“真”与“俗”是一体共在的关系,章氏晚年就是通过含摄真俗,从而实现儒释道三教的会通。人们可能会提出疑问,如果说章太炎的思想始终是真俗一体的,这是否违背了其“始则转俗成真,终乃回真向俗”的说法。因在多数人看来,章太炎的陈述似乎表明“真”与“俗”是相对的,而且后来的转变是对前期的否定。笔者以为不然,关键在于如何解读“转”字,这可参考唯识宗的“转识成智”说。根据《成唯识论》的观点,智虽非识,然智是“依识转识”,“智”既是“识”的飞跃,“智”又依托于“识”,两者在辩证统一中达致综合。章太炎的真俗观亦应作如是解,真是依俗转俗而成真,俗是依真转真而成俗,“真”与“俗”互相依持而共在。


(1)章太炎:《菿汉微言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十一册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8年,第70—71页。

(2)贺麟说:“(章太炎)至转俗成真,回真向俗,俨然柏拉图‘洞喻’中所描述的哲学家胸襟,足见章氏实达到相当圆融超迈的境界。由‘回真向俗’一点,我们可以知道他晚年比较留心政局,回复到儒家。”(贺麟:《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》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9年,第20—21页)姜义华指出:“激烈的社会动荡,狂怒的革命风暴,政治、经济、教育、科学、文化等等生活的各个方面所提出的新问题,要求对人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重新进行一番全面的考察,这就是所谓‘转俗成真’;经过哲学的抽象与概括,对宇宙运动获得较为全面而正确的认识,从而得以在更为广阔的范围内思考与解决各类世俗的实际问题,这就是所谓‘回真向俗’。”(姜义华:《章太炎思想研究》,北京: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2009年,第284页)

(3)李泽厚:“而这也就是章自己所谓其学术思想‘终乃回真向俗’的最后阶段:即回到孔丘的传统怀抱,从‘由俗成真’的佛学又回到‘回真向俗’的孔丘。”(李泽厚:《中国近代思想史论》,北京:人民出版社,1979年,第392页)陈少明:“所以,‘俗—真—俗’也可替换为‘儒—佛—儒’。其实现代思想史上,走过相似思想行程的,至少还有被称为现代新儒家的梁漱溟、熊十力等人。”(陈少明:《排遣名相之后——章太炎〈齐物论释〉研究》,《哲学研究》2003年第5期)或以为“真”指哲学,“俗”指史学,如孙万国说:“真界里以哲学为主(专求理相,包括先秦诸子学、印度佛学、西方思想,以及种种形而上学的兴趣);俗界里则以历史为主(照顾事相,包括他的经学、语言文字之学,以及种种社会学的观点)。”(孙万国:《也谈章太炎与王阳明——兼论太炎思想的两个世界》,章念驰编选:《章太炎生平与思想研究文选》,杭州:浙江人民出版社,1986年,第328页)或以为“真”指佛学,“俗”指庄学,参见李智福:《章太炎〈齐物论释〉之经典解释学——释义学初探》,《杭州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21年第2期。

(4)张志强:《“操齐物以解纷,明天倪以为量”——论章太炎“齐物”哲学的形成及其意趣》,《中国哲学史》2012年第3期。

(1)孙万国指出:“在章太炎看来,俗是真之动,真是俗之体,或者俗是真的名字,真是俗的实质。他的热烈地求真,其实就是一种通过现象以把握本质的企图。”(孙万国:《也谈章太炎与王阳明——兼论太炎思想的两个世界》,章念驰编选:《章太炎生平与思想研究文选》,第332页)孟琢认为:“《齐物论释》第一、二章言本体,第三章言致用,第五、六章言本体,第七章言致用,即此真俗体用之框架。”(孟琢:《齐物论释疏证》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9年,第29页)

(1)参见侯外庐:《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》,上海:上海生活书店,1947年,第787页。

(2)参见王汎森:《章太炎的思想——兼论其对儒学传统的冲击》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2年,第20—22页。

(3)陈平原、杜玲玲编:《追忆章太炎》,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09年,第464页。

(4)参见张志强:《操齐物以解纷,明天倪以为量:论章太炎“齐物”哲学的形成及其意趣》,《中国哲学史》2012年第3期。

(1)《管子·内业篇》:“精,气之极也;精也者,气之精者也。凡人之生也,天出其精。”又王弼《老子注》:“物反窈冥,则真精之极得,万物之性定,故曰:‘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’也”(王弼注,楼宇烈校释: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08年,第52页)

(2)杨国荣:《〈齐物论〉释义》,《华东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5年第3期。

(3)杨伯峻:《列子集释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9年,第20页。

(1)参见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“真”和“俗”条。

(2)参见姚卫群:《佛教的“二谛”理论及其历史意义》,《宗教学研究》1999年第1期。

(1)此段解说真俗二谛,采用印顺法师《中观今论》第十一章的论述(北京:中华书局,2010年)。

(1)章太炎:《訄书·清儒》(重订本)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三册,第152页。

(2)章太炎:《论诸子学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十四册,第49页。

(3)章太炎:《与人论朴学报书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八册,第156页。

(1)章太炎:《菿汉微言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七册,第69页。

(2)参见章太炎:《检论》卷三《订孔下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三册,第433—434页。又见章太炎:《菿汉微言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七册,第31页。

(3)章太炎:《菿汉微言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七册,第69页。

(4)张之洞:《8轩语》,赵德馨主编:《张之洞全集》第十二册,武汉:武汉出版社,2008年,第202页。

(5)章太炎:《菿汉微言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七册,第69页。

(6)章太炎:《菿汉微言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七册,第69页。

(1)章太炎:《自述学术次第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十一册,第507页。

(2)章太炎:《建立宗教论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八册,第424—425页。

(3)章太炎:《建立宗教论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八册,第434页。

(4)章太炎:《建立宗教论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八册,第424页。

(5)章太炎:《四惑论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八册,第482页。

(1)参见高瑞泉:《平等观念史论略》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2年,第93页。

(2)参见黄燕强:《平等世间:章太炎〈齐物论释〉真与俗的双重义谛》,《诸子学刊》(第22辑)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21年。

(3)章太炎:《国故论衡》(校定本)上卷《小学略说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五册,第166页。

(4)章太炎:《国故论衡》(校定本)下卷《原道下》,《章太炎全集》第五册,第295—296页。

(1)参见黄燕强:《“四玄”:章太炎的“新经学”构想》,《文史哲》2018年第2期。

(2)章太炎、章士钊、胡适:《论墨学》,季羡林主编:《胡适全集》二,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2003年,第176页。

(3)章太炎:《时学箴言》,原载《中华新报》1922年10月10日增刊,转引自汤志钧编:《章太炎年谱长编(增订本)》上册,北京:中华书局,2013年,第382页。